李宜航:此岸出發,彼岸芳華——讀《費爾巴哈論》有感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
這八個字,馬克思、恩格斯擔得起!他們的任何一部著作,都虹霓吐穎,議論英發;哪怕是一個小小觀點,也剔膚見骨,言同勒石。這些,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學習。
除了作品,他們追求真理不囿私誼的勇氣,也令人瞻望咨嗟,首肯心折。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以下簡稱《費爾巴哈論》)這部“每個覺悟工人必讀的書籍”里,就充分體現了他們巨大的理論創新特質:從黑格爾出發,又從黑格爾脫離,經過費爾巴哈,再和費爾巴哈訣別,最后磨砥刻厲,抵達馬克思主義哲學特別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崇山峻嶺。
故,當學界克制地評述“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在批判地繼承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核’和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基本內核’而建立起來”時,我更樂意從樸素的觀感直截了當:他們秉持“科學越是毫無顧忌和大公無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愿望”之態度,從此岸出發,在彼岸芳華,始終只青睞“規律和真理”這把鑰匙——他們“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
是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馬克思、恩格斯再光焰萬丈,也都不是天生的唯物主義者,都飽經洗濯磨淬,月鍛季煉。有過師承,受過熏陶,甚至還當過“粉絲”,但他們深惟重慮,據水斷橋,最終打開了真理的大門。
青年到來的時候,他們首先遇見了黑格爾學派。那時的黑格爾,簡直是過化存神、風行草偃。馬克思恩格斯熱誠投入了黑格爾哲學的懷抱,屬于青年黑格爾派。馬克思1836年到柏林大學法律系學習,不久就“從頭到尾讀了黑格爾的著作,也讀了他大部分弟子的著作”,結識了青年黑格爾派成員,并很快成為該派博士俱樂部的積極分子。恩格斯1841年在柏林服兵役時,就同俱樂部成員來往密切,而且此前已受黑格爾學生的影響,深入研究過黑格爾的著作……。正因為如此,他們對黑格爾的認知才深切著明,剖析才充類至盡,發言權才綽有余裕。
馬克思、恩格斯從沒有掩飾過對黑格爾的葵藿之心。馬克思分風劈流:黑格爾“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恩格斯在《費爾巴哈論》里不遺寸長:黑格爾“不僅是一個富于創造性的天才,而且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學識淵博的人物,所以他在各個領域中都起了劃時代的作用”。的確,他們都十分贊同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核”——在黑格爾唯心主義體系的神秘外殼中包含著的辯證法學說,即關于永恒發展過程的思想。恩格斯明確指出:黑格爾哲學的真實意義和革命性質,正是在于它徹底否定了關于人的思維和行動的一切結果具有最終性質的看法。在認識領域,“真理是在認識過程本身中”;在社會歷史領域,“人類社會處于由低級到高級的無窮發展進程中”。這種辯證哲學推翻了一切關于最終的絕對真理和與之相應的絕對的人類狀態的觀念,“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東西、絕對的東西、神圣的東西”。簡言之,黑格爾告訴世人:無論人的認識還是社會歷史的發展,都是一個無限的由低級到高級的上升前進的過程。黑格爾的辯證法,窈窈冥冥,無疑是人類認識史上的一次偉大變革。
對常人而言,“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但偉人不同。馬克思恩格斯絲毫沒有回避、弱化對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的批判——黑格爾保守地認為,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出現之前,存在著一種“絕對精神”或“絕對觀念”,他力圖構造這個“絕對真理體系”,但這顯然是和他的辯證方法相矛盾的。對此,恩格斯大馬金刀:“黑格爾是一個德國人,而且和他的同時代人歌德一樣,拖著一根庸人的辮子。歌德和黑格爾在各自的領域中都是奧林波斯山上的宙斯,但是兩人都沒有完全擺脫德國庸人的習氣”。
為了“十字打開”,恩格斯具體剖析了黑格爾的一個著名命題:“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現實的”。恩格斯從三個層面解剖:第一,現存不等于現實。在黑格爾看來:“現實性這種屬性僅僅屬于那同時是必然的東西。”根據這個觀點,一切現存的東西,如果喪失了自己的必然性,就喪失了自己存在的權利,就應當讓位給新生事物。第二,現實的東西也不會永遠都是現實的。黑格爾講的“現實”,不是一成不變的,都在發展變化之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條件的變化,現實的東西就會失去必然性,變成不現實的東西。而一種富有生命力的現實的東西,就會取而代之。第三,由上述來推論,“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這個命題,就演變為另一個命題“凡是現存的,都一定要滅亡”。也就是說,“現實合理”這個命題,由于黑格爾辯證法本身,就轉化為自己的反面了——你看,這多么的鬻矛譽盾!
皰丁解牛,批判地繼承!恩格斯進一步闡明了唯物辯證法的發展觀點,劃清了三個界限:一切事物都是不斷發展變化的,總趨勢是前進的上升的運動,這和形而上學劃清了界限;主觀辯證法是客觀辯證法的反映,這和唯心主義劃清了界限;在事物發展過程中,運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的,這和相對主義劃清了界限。恩格斯直抒胸臆:要把“絕對真理”撇在一邊,而沿著實證科學和利用辯證思維去追求可以達到的相對真理。
再往前走,馬克思恩格斯又“邂逅”了費爾巴哈。很快,他們感受到費爾巴哈的強大影響力,又成了費爾巴哈的信奉者。1842年到1844年,他們吸取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觀點,著力批判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和青年黑格爾派的思辨哲學。在馬克思當時的著作中,有明顯的對費爾巴哈的鄉風慕義,甚至還有費爾巴哈哲學的某些痕跡。但他們并沒有踟躕不前,而是在革命的斗爭實踐中,不斷沖破費爾巴哈哲學的局限性,祖述有自。1845年,他們共同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正所謂:大河奔流,逢礁破浪,遇水擴容,九曲而歸海!
說到費爾巴哈,真是著述等身,泛浩摩蒼。他最突出的貢獻,要而言之,大概有三:第一,批判了長期占據統治地位的唯心主義,使唯物主義重新登上王座,破除了魔法,并無情揭露了宗教的神秘外衣——人的幻想所創造出來的最高存在物,只是自己的本質的虛幻反映,“是人的鏡子”、“是一個徹頭徹尾屬人的本質”。第二,他認為自然界是不依賴任何哲學而存在的,是我們人類賴以生長的基礎,自然界和人以外一無所有。物質的、可感知的世界是唯一現實的世界。第三,他強調意識是物質長期發展的產物,是人腦的屬性。恩格斯興奮地寫道: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解放作用,只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那時大家都很興奮,我們一時都成為費爾巴哈派了”。
歷史有時候很會捉弄人,像費爾巴哈這樣的哲學天才——恩格斯明確說過“唯有費爾巴哈是個杰出的哲學家”,偏偏長期生活在窮鄉僻壤,孤陋寡聞。這讓他幾乎不了解外面火熱的斗爭形勢和日新月異的科學發展,“根本不懂政治、不參加政治斗爭,政治對他來說,仍是一個未知的地帶”,所以仍未能克服18世紀唯物主義的三個局限:機械性、形而上學性、唯心史觀。恩格斯目營心匠,析微察異,很快便開足火力批判了費爾巴哈的唯心主義歷史觀——
首先,在宗教問題上,費爾巴哈無意廢除宗教,而是希望把宗教完善化,把哲學本身融入宗教中。他把宗教和人的感情混為一談,并夸大宗教的作用,把全部人類歷史說成是宗教變遷史。按照他的看法,兩性之間的關系甚至也是宗教的表現形式。恩格斯條分縷析:“人與人之間的、特別是兩性之間的感情關系,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的”,這是與人類共存亡的社會現象。而宗教卻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并隨著生產力和科學文化的高度發展以及階級的徹底消滅而最終被消滅。所以,把這二者混為一談是秕言謬說。恩格斯進一步析毫剖芒:從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來看,不是宗教變遷決定歷史發展,而是歷史發展決定宗教變遷。恩格斯再繩愆糾謬:費爾巴哈宗教觀的危害在于,在階級對立的社會里,把純粹的人類感情關系尊崇為宗教,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反動的,只能模糊“對歷史上的重大的階級斗爭的理解”。恩格斯不無戲謔地寫道:現在我們已經離開費爾巴哈多么遠了,他那贊美新的愛的宗教的“最美麗的篇章”現在已經不值一讀了。
其次,在倫理學問題上,費爾巴哈認為追求幸福的欲望是人生來就有的,是人人應享有的平等權利。恩格斯則高標卓識:人雖然有追求幸福的欲望,但是必須具備滿足這些欲望的工具和手段。同時,追求幸福的欲望會受到行為的自然后果和社會后果的雙重矯正。因此一切道德原則都是具體的、歷史的、不斷變化的,那種適用于一切時代、一切民族的永恒道德原則根本不存在。而且,在階級社會中,每個階級、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道德,道德具有階級性。于是,恩格斯詼諧地寫道:“他的哲學中的最后一點革命性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個老調子:彼此相愛吧!不分性別、不分等級地互相擁抱吧!——大家都陶醉在和解中了!”
由上述可見,費爾巴哈在唯物主義道路上半途而廢,雖然自然觀是唯物主義的,但社會歷史觀仍滯留于唯心主義,可以說“恢復唯物主義權威有功,不問政治輕視經濟有錯”。恩格斯更入木三分:他下半截是唯物主義者,上半截是唯心主義者。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馬克思恩格斯總結了工人運動的經驗,吸收了19世紀自然科學的最新成果,在批判地繼承黑格爾辯證法和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創立了閎中肆外、富鑠萬古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恩格斯講得十分清楚:就是“決心在理解現實世界時按照它本身在每一個不以先入為主的唯心主義怪想來對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現的那樣來理解;決心毫不憐惜地拋棄一切同事實不相符合的唯心主義怪想”。坦白說,就是對唯物主義世界觀采取了真正嚴肅的態度,要把它徹底地運用到一切領域。
馬克思主義哲學,包括唯物主義辯證法、歷史唯物主義等等,內容繁復,泓涵演迤,后人解讀很容易以蠡挹海。這里不惴冒昧,只簡略談下唯物主義辯證法,而更側重描述歷史唯物主義——列寧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科學思維中的最大成果”,其產生是哲學發展的真正革命。
唯物主義辯證法,是把黑格爾本末倒置的辯證法再顛倒過來,“重新唯物地把我們頭腦中的概念看作現實事物的反映,而不是把現實事物看作絕對概念的某一階段的反映”。它認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其中各個似乎穩定的事物同它們在我們頭腦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樣都處在生成和滅亡的不斷變化中”。具體說,一,客觀世界不是彼此孤立和一成不變的事物的簡單的堆積,而是普遍聯系和永恒發展的過程的統一體;二,人的思想作為客觀世界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也是不斷運動、變化、發展的;三,客觀世界和和人類思想的發展有其內在的必然規律,不以各種表面偶然性為轉移。
談歷史唯物主義,學界常用“山以凌尺故能高”贊譽。那么,歷史唯物主義究竟高在哪里呢?看看它揭示的社會發展基本規律就清楚了——
一,階級斗爭是階級社會發展的直接動力。馬克思主義第一次厘清了動機、動力問題,進而揭示了歷史發展的規律——在階級社會,人們的思想和動機,歸根到底是由其所處的階級地位決定的,所以尋找動機背后的動力必須著眼于階級和階級斗爭。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以前,要探求這一動力幾無可能,“因為動因和結果的關系是混亂而隱蔽的”。一是因為生產規模狹小,生產速度慢如蝸牛,還看不出各階級之間斗爭的經濟原因;二是因為剝削階級的階級偏見,有意識翻黃倒皁,證龜成鱉;三是因為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等級制度掩蓋著階級關系。而隨著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社會上明顯分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兩大對抗階級,無產階級開始作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登上歷史舞臺,成為爭奪統治權的戰士,這樣社會的經濟關系和階級關系非常簡單化了,“以致人們有可能揭開這個謎了”。恩格斯以英法兩國為例,說明階級斗爭是理解社會歷史的鑰匙,是階級社會發展的動力。他幽默地寫道:“只有故意閉起眼睛的人才看不見,這三大階級的斗爭和他們的利益沖突是現代歷史的動力”。列寧后來評價:“馬克思主義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指導性的線索,使我們能在這種看來迷離混沌的狀態中發現規律性,這條線索就是階級斗爭的理論。”
二,生產方式內在矛盾運動是社會發展的基本動力。恩格斯推本溯源:階級和階級斗爭還不是歷史發展的最后原因,必須從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后面,尋找決定他們的原因。他通過對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公聽并觀,深刻論證了階級和階級斗爭產生的物質經濟根源,指出階級的產生和階級斗爭的發展,歸根到底,是由社會生產方式的矛盾運動所決定的。第一,階級的起源和發展是由于純粹經濟的原因,階級斗爭“首先是為了經濟利益而進行的,政治權力不過是用來實現經濟利益的手段”。而之前的資產階級學者蠡酌管窺,不能解釋階級的產生,只能簡單歸結為政治的原因。第二,社會形態的更替,是由于生產方式的內部矛盾引起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表現為生產的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一方面造成生產過剩、經濟危機,另一方面造成大眾日益貧困化,“這個矛盾必然要求通過改變生產方式來使生產力擺脫桎梏”。無產階級通過革命,打碎保護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用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推動社會生產力的進步發展。
三,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恩格斯貫微動密:第一,經濟基礎決定國家、政治制度。歷史證明,“任何政治斗爭都是階級斗爭,而任何爭取解放的階級斗爭盡管它必然地具有政治的形式,歸根結底都是圍繞著經濟解放進行的”。因此,二者比較,“國家、政治制度是從屬的東西”,“經濟關系的領域是決定性的因素”。第二,經濟基礎決定法。法律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公法,主要指涉及國家制度等問題的法律,如憲法、刑法等;一種是私法,也稱民法,主要指涉及公民財產權利的法律,如財產法、家庭法等。恩格斯認為,既然公法是涉及國家制度等問題的法律,因此和國家一樣,是由經濟關系決定的。而私法,不管其表現形式如何,其最終任務都是要維護和調整人與人之間的經濟關系。第三,經濟基礎決定哲學、宗教等社會意識。哲學、宗教,雖然同經濟聯系更間接更疏遠,且常被一些中間環節所模糊,但這一聯系確實存在,始終未斷,“意識形態歸根結底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
“人生最高之理想,在求達于真理”。由是觀之,恩格斯以《費爾巴哈論》給我們立了一個聳入云天的標桿!
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哲學社會科學是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重要工具,是推動歷史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其發展水平反映了一個民族的思維能力、精神品格、文明素質,體現了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和國際競爭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費爾巴哈論》這部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著作尤其應該被重新學習、加深理解。這對我們堅持實事求是,堅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堅持改革開放,堅持最大限度地發展社會生產力,具有十分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出發吧!我們對真理所能表示的最大崇拜,就是腳踏實地地去履行它,無論在哪里都毫不動搖。
[作者李宜航,系中央黨校“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理論研修班(第1期)學員,羊城晚報報業集團黨委委員、管委會副主任,羊城晚報社副社長]